一个女孩因一双凉鞋而失去生命-一包棉花多少吨

作者：石勇

在朋友家用过晚饭后，我们沿着一条水泥路往南走，逐渐从星点的灯光里步入无边的夜色。黄河的夜是那样安静，静得能够让人感觉到空气和月光的流动。

路的西侧，是一片麦子地，地里竖着几个坟头。有大的，有小的。月色下的坟头，就像远方的旅人，一路走来，累了，便沉睡在这里。

“这里面，有个年轻的女孩，叫凤兰！”朋友说，“她是自杀的。”

一句话，让我为之颤抖了一下。

那一刻，我像是突然看到一双年轻而幽怨的眼睛，在不远处望着我。

“她是因为一双凉鞋死的。”朋友说。

一双凉鞋成为死一个人的理由，是否太轻了些？

莫非贫穷，就真得把人命的价格给压低了？

凤兰是尹庄村的一个女孩。1960年代，因为家里穷，她早早辍学回家帮着父母干农活。凤兰长得俊气，哪个媳妇娘们见了她都呱唧着嘴，心情复杂又不得不服地夸赞她。那黑发，那脸庞，那腰身，就像春姑娘的巧剪子一剪一剪裁出来似的。该瘦的地方瘦，该胖的地方胖，反正一切都合适。

凤兰下学后，经常在庄南的地里干活。一个邻村的后生每天由那里经过，年轻人倾慕的心就像春天的草，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。但凤兰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缺憾，她时常低头看自己脚上的鞋：开了嘴。用邻居揶揄的话是，前面露蒜瓣（脚趾头），后面露鸡蛋（脚后跟）。而村里的其他女孩，有的已经穿上了凉鞋，特美气。因而，凉鞋变成了凤兰无数的梦。

有一天，凤兰鼓了天大的勇气，瞒着父母到镇上赊了一双红凉鞋。可是，就在她精神高涨地期待着那个他来看一眼的时候，父亲出现了。

“啪！”

“啪啪！”

几个耳光打得麦地一阵哆嗦。

“脱下来！”凤兰爹的目光像一把锥子。

凤兰拔腿就跑，父亲从后面追。谁也没有料到，凤兰在摆脱了爹的追赶后，竟把那双赊来的凉鞋扔进了身边的一个猪圈，嘴角凝着冷冷的笑意。她爹喘着老粗气赶上来，指着她的脚丫说不出话，她得意地笑着，牙齿上闪过刀刃一般锋利的寒意。她爹觉得事态严重，四处撒摸，突然“嗷”地一声怪叫着跳进粪坑，跟两头黑猪撕夺起来。尽管她爹奋力抢救，但鞋子已经面目全非。

凤兰是在黑夜里跳进黄河的，幸亏被附近作业的“喝泥船”吸住，不然她就要光着脚丫永远飘泊到异乡了。后来，传说凤兰的魂儿经常回家跟爹娘闹着要鞋穿。无奈，家里人把一截桃木橛子钉进了她坟里。

“但我相信，桃木橛子钉不住凤兰的灵魂。因为，黄河边的人有一个鲜明的性格特征：倔！就算是被马王爷打死，死前也要薅他几根寒毛下来。命运可以消灭生命，但绝对打败不了人。”朋友沉沉地说。

确实如此！穷，曾是黄河两岸人们生活状况的关键词。但是，也有在贫穷面前威武不屈的人，而且是个30来岁的女人，春成二婶子。

在黄河岸边，出门闯天下是男人的事，如果女人越俎，那必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春成二婶子蹬一辆破不溜丢的大金鹿自行车，后椅架子上捆着一包棉花瓤子。她费力巴拉地把车子扛到一条小型摆渡船上，周围挤满了西乡里来的人，有贩卖东西的，有走亲戚的，也有要饭的。

三个船夫两个掌着橹，一个主航向。小船像一片树叶，颤抖着，朝着浑黄的水域驶去。船上挂起一朵白帆，摇摇摆摆得像一块小小的手绢。

来到河中央，浪大起来，而且起了风。船家见状，便开始骂人。这也许是世间最没有目标的骂人，因为他骂人是为了封住坐船人的嘴。按照风俗，他最忌讳的是怕人说“哎呀，别翻喽”。他甚至怕听到人大声说话，因为一个人大声说话，会引起全船的骚乱，人们倘若乱动，小船必翻无疑。

小船像海盗船一样，在大浪里左右颠簸摇摆，大家的脸都吓得没了血色。突然，水浪打到船帮上，一波水喷到船里，把春成二婶子的棉袄打得精湿。一股彻骨的凉，顿时扎透了她全身的骨骼。

潜意识里，春成二婶子大叫一声。还没等别人乱起来，船家的大橹就狠命地抽在了二婶子身上。所有人全部噤声，只有二婶子的两行清泪流淌在冰冷的河风里。她知道，贫穷让一个女子失去了仅有的矜持和尊严。

想起家里年老的公婆，永远吃不饱的孩子，疲惫地像病马一样的丈夫，春成二婶子擦擦泪，扭过头，目光倔强地望向茫茫的远方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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